中国年轻医生，都“死”在了医疗文书上

信步杏庭

中国年轻医生，都“死”在了医疗文书上
医脉通
    2016-03-29


作者：陈陈；来源：医脉通
本文系作者投稿（tougao@medlive.cn),转载请务必标明作者及来源

1.


星期二往往是收治病人的高峰期，这一天幸运一点的会收两三个病人，不太幸运的会收五六个，倒霉的话超过八个都有可能。记得那天正好是我值班，我们组的主任坐门诊。从八点一刻开始，到主任下班，我记得我一直在病房里快步走。病人喊我说，陈医生，我的抗生素打七天了，可以停了吧。等一下，我有个新病人要处理一下。陈医生，我痰没有了，雾化要停了吧。等一下，我有个新病人要处理一下。陈医生，你吃饭了没有。等一下，我还有一个新病人要处理。陈医生，你怎么还没休息啊，都十点了。等一下，我还有三份病例没有写。

我们主任有一个习惯，当天入院的病人不论轻重缓急都要求下级医生在当天把大病历写好。我记得一次有一个急诊病人入院，主任打我电话让我下来处理，等把医嘱开好之后已经到了晚上八点，那天还不是我值班。所以开好医嘱之后就回去睡了，结果第二天主任说我的大病历没有写，训了我一顿。从此以后主任对我立下了这个规矩。那天写到凌晨两点的时候全身上下都是酸痛，尤其是胳膊，打字打到最后都抬不起来了。等把所有该搞得都弄好之后发现自己突然起不来了，我挪了一下椅子，企图给上下肢多腾一点空间出来，但是没有用。两个下肢完全失去了感觉，我才知道是因为我连续维持了近四个小时的专注之后导致的下肢麻木。我试图去活动一下上身，还好上身可以动。所以我慢慢开始扭腰，并用两个已经酸痛到不行的双手不断地揉双下肢。我发现这样也是徒劳的，因为我双手本身已经失去了力气，放在两个腿上面根本无力动弹。我没有办法，只好给护士站打电话，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护士，问我怎么了。我说，我走不了了，你扶我到值班室一下。她听完，说，陈医生，我是有男朋友的。我听完，哭笑不得，说，真的，我真是走不了了，坐的太久了，下肢麻木了。她听完走到我的跟前，用右手架着我，但是因为她比较瘦小，所以没能成功。我只好对她说，你让小雅来，她力气大。过了大约一分钟小雅过来了，我没有告诉她情况，她就走到我的面前，看了我一下，然后又看了一眼垒在桌子上的各种病例和文书就明白了。接着她把我的椅子往外拉了一下，然后蹲下来，左手扣着我的腰，右手挽着我的腿，直接把我抱到值班室了。我有六十多公斤重，像个孩子一样被小雅抱着，当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在快到值班室的时候我对小雅说，小雅。剩下的话还没说出来，她说，别打老娘的主意，老娘也是有男朋友的。我听完，差点从她的怀里翻下来。

第二天，我没能起来交班。躺在床上，看着曲张的下肢静脉，以及说不上来的全身疼痛再加上胸闷，那几乎是一种濒死的感觉，

2.


以前没读医学的时候觉得医生很牛，穿着白大褂，拿着听诊器，风一吹白大褂就飞起来，像是江湖里的侠客。上了大学之后也一直渴望着穿着白大褂到处走走，以此来找到自己内心的成就感和神圣。但是工作之后每天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穿上白大褂，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不讨厌，但是却不想穿。穿上之后那种无形的责任和压力有时总让自己踹不过气来。和朋友说，朋友答道，你就坐在电脑前面写写东西能有什么压力？可比我们的工作好多了。他们不懂，我也没解释。

由于自己资历不够，再加上我们组年轻医生就我一个，所以收治所有病人的病历、病程以及各种要签字的同意书、治疗书等都需要自己一人来完成。我想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经历，这几乎是全国所有年轻医生在临床工作的一个缩影。从病人入院那天起，到病人出院，每天做得最多的不是与病人谈论病情，也不是学习知识，而是写东西，不停地写，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在等着自己去做，去完成。但是做好之后总感觉其实自己什么都没有做。每次看到自己整得一沓沓的病历被拿到病案室，总是在心里想，要是把整理病历的时间用在看书上多好啊。即使不是用在看书上，用在与病人交谈上面也好啊。哪怕都没有，就坐在那里休息一会多好啊。

像我们内科的病人其实还好，入院之后所要完成的除了大病历、首程、病情告知书、贵重药品申请单、检查单签字等外也没有其他的文书了。每个新入院的病人完成一份病历大约需要一个多小时，一天收治三四个的话这一天就不需要做其他的了，坐在电脑前面一天就会很快的过去。有时遇到难缠的患者，还需要不断地和他解释。


为什么要用这种药啊，为什么不能用哪种药；这药太贵了，你为什么不能给我用便宜一点的；我不要用国产的，你给我换进口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并发症，什么叫可能，你必须要给防止，你们医生就是吓人；我自己带的有药，为什么要吃你们医院里面的药，你给我停了；我不要做这个检查，我只是个肺炎，你让我检查心脏干嘛，我只做个胸部CT.。


有时自己其实是非常不愿意去解释的，解释到最后其实很多病人是不能够听明白的，而且还会质疑你的医术。但是大多数情况下自己还是愿意去和病人解释，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对我们这个群体有着最基本的信任。可是这样总会很累，虽然在外人看来我们每天的工作只是在病房走走，开开医嘱，看看病人，但是对于我们自己来说，这种劳累和痛苦只有我们同行知道。

外科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因为涉及到手术，手术对于国人来说都是很吓人的，即使是个阑尾手术，也总会把人吓得向后退。从病人入院那天起，到病人被推进手术室以及到手术结束，整个过程就是外科医生永远在和病人或者家属签字。术前谈话签字，麻醉签字，检查签字，病理签字，输血签字等。这只是签字的一个环节。其他的工作还有很多需要外科医生来做，像我们内科医生做得事情他们也都需要去做。对于大多数外科医生来说，整理各种文书和签字其实都是很痛苦的，但是卫计委又下文严厉规定所有入院病人从入院之日起到出院之日都要把病情和各种同意严格记录在案。而最高法出台的法律意见要求举证倒置也让一线医生不得不通过这种浪费大量时间和精力的工作方式来避免自己对簿公堂。可是这样带来的问题就是医生永远都没有时间和病人像美国那样深入谈论病情。


医生，我昨天做得检查结果出来了吧。等下，我得去和明天手术的病人签个字；医生，我内心有点焦虑，你能和我聊一会么？等下，有个病人要做胃镜，我找他签个字；医生，你每天就查一次房，就看我一次，你能多看我几次么？等下，我入院病情告知书还没有写完，我得去写了，下次有时间再聊；医生，现在你有时间了吧，我们来聊聊。不行，太晚了，我要回家了。老婆孩子还在家等着我吃饭。

3.


我们真的把太多的时间浪费在了不该浪费的工作上面了。而我们的管理层又以为只有通过这样各个阶段都缜密的方式才能够避免医患关系之间的恶化，也以为只有这样才能够保证医生不会被起诉和送进法院。但是这样的结果就是我们不但没能够减少各种伤医、告医案件，反而以一种爆发式的指数在增长。那么我们不仅要问，究竟这种医疗模式是否真的还适合当下的社会发展。如果我们只是在各种文书上、签字上下功夫，我们是尽可能的避免了出现医疗事故之后我们的理亏，可是这样带来的结果就是很多人并不选择走上法律的道路，而是以一种残忍和暴力的方式来和曾经救治自己的医生对决。而且对于大多数已经完成各种法律上的临床文书要求之后，很多医生却还是无端地丢了性命。

病人说我们不能陪他们聊天，我们也实在没有办法。如果和一个病人多聊一会，那查房下来已经到了中午。开完医嘱之后已经可以去吃午饭了。不是我们不想，难道我们不知道和病人多沟通、多交流可以避免很多医疗事故发生么？


没有时间。那我们的时间都用在哪了？用在了各种看似有用但却实际上却不会起多大作用的文书上。签字有用么？有用，出现医疗事故有用；各种病历有用么？有用，出现医疗事故有用；各种告知有用么？有用，出现医疗事故有用。我们现在所做得很多工作，浪费大量资源和时间的工作所有的目的都是为了给还未发生的医疗事故做准备。当我们要求很多方面与美国接轨的时候，我一直都想知道我们接轨的究竟是什么。人家已经基本淘汰了这种通过文书在案的医疗制度方式，而是采取了更加合理，又更加人性化的录音模式。因为我们是医生，所以大量的时间都可以浪费在文书上，而且我们不仅要面面俱到，还要措词合理，不能够有半点马虎，不然被人逮住了把柄又要吃亏。


我们的时间不值钱，甚至一文不值，所以才以一个文件接着一个文件的下发来要求我们完善各种文书制度，甚至还以法律文件的方式告知我们应尽的准备和义务。然而我们知道，无论我们采取什么样的措施，做多少人事，签多少同意书，如果整个社会仇视我们这个群体，并带着将信将疑甚至是有色的眼睛来看待我们，那么我们所采取的看似保护我们的政策很多都是无效的，甚至是相反的。

当我们喊着为学生减负，为年轻人减负，为教师减负的时候，又有谁能够站出来说为医生们减减负。他们不是搞数学的，但是对待文字的严谨程度要大于数学；他们不是学文学的，但是对待文字的逻辑能力要大于文学；他们是搞临床的，最后玩起了文字游戏。

如果我们玩足了文字游戏就可以避免病人对我们的仇恨以及化解整个社会对我们的敌视，那么我想倒不如先让我们在文学院待一年学学逻辑；去数学院待一年学学严谨，最后再去警察学院待一年，练练擒拿，关键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够逮住坏人建功立业。如果这样还不够的话，最好还在乡下待个一年，培养吃苦耐劳的精神。这样下来，我们是5+4+3+X年，多好，医疗文书写得比鲁迅小说还要好，严谨程度比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还要无可挑剔；发生了医患矛盾，三句话不到就给病人按倒在地；到了四十岁，终于可以合格的当医生了，发现没干几年退休了，然后天天歌功颂德卫计委。这样多好，病人不会因为我们医疗文书写得不好起诉我们了；法院不用因为我们多写了一个错别字要我们举证倒置了；警察再也不用担心我们的人身安全了；甚至是卫计委也不用老是愁着给我们加工资了。整个世界都和谐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美好了，社会也没人干医生了，人们再也不会生病了。

4.


从来都没有一个制度从建立之初就会一直合理的存在，中间需要不断地进行修改、修正、论证甚至是废除。都说年轻医生水平差，基础知识不够，思维逻辑不严谨等，所以需要通过各种文书的方式去锻炼他们、磨练他们，并让他们从中得以成长。像北京协和医院的病历都是我们教科书的模板，这种略带成就中间又流露多少年轻医生无奈之情的劳作最后都会变成宣传者和拥甭者口中的益处，而全然忽略浪费在其中的时间。同时，也没有人会因此而对目前社会医学生教育模式是否合理发生本该有的质疑。为什么别人国家的医学生毕业之后水平可以，基础知识可以，而我们的国家，同是一样的年份，甚至是比他们还要努力，而我们走出校门走上工作岗位却比不上人家了？这难道也是因为人家需要写大量的文书，签各种同意书来提升的么？

我们当时制定这个制度的时候是考虑了当时的国情，一来没有电子设备；二来，整个社会的基建都很差，没有能力去完成产品的研发。这在当时是共识的。而现在则不同了，再加上卫计委出国考察的这几年，我不相信他们拿着公费只是学习到了别人的规培模式，而没有学习到其他的东西。新闻媒体天天报道看病难，医生忙，病人没人管。那么为什么不去深究一下为什么看病难，医生忙，病人没人管？你可以说是因为看病难的都是大医院，小医院就不难，这也是对的，但是我们能不能从另一个方面看问题。医生忙，在忙什么？是忙着学习？做手术？开医嘱？研讨病情？制定治疗方案？还是在忙着各种医疗文书，各种签字，各种文字游戏上？一个患者一套完整的医疗文书下来，就需要一两个小时，这段时间你说浪费的有意义么？你说有意义，加强了医生的严谨、整体观的能力。但要是我们把这些时间用在其他上面难道就不能收获到更大的效益么？如果我们做得真有那么好，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病人不满意我们的服务？还心生抱怨，并想让我们一个个地都死去？我们真的是太忙了啊，忙得连我们的病人都心生不满了。

陈医生，你怎么还有时间写这篇文章啊？


哦，不好意思啊，都凌晨两点了。我先睡了啊，你慢慢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