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益匪浅：关于年轻医生之“死” 两代医者的对话

信步杏庭

受益匪浅：关于年轻医生之“死” 两代医者的对话
医脉通
    2016-04-06


作者：陈陈；来源：医脉通


之前在医脉通发表了一篇文章《中国年轻医生，都死在了医疗文书上》，后来不知怎么转发让远在家乡已经近二十年没有联系的现为副主任医师的小姨看到了。她看完之后也转发到了我们家乡群里（我在群里几乎都不聊天，只知道有个小姨是医生，未知道她的名字，之后才知道的）。然后我告诉她那篇文章是我写的。她一开始以为是遇到了骗子，后来才知道原来真是她的外甥写的。所以她也有感而发，深夜两点难以入睡给我回了信。而我有感于她的执着和她做医生的坦荡和负责任，也有感于我们两代人之间的认知和血浓于水的亲情，更有感于两代医者对各自事业的看法和认知。所以我很想把我们之间的来信发表出去，想让更多人看到，了解到中国最平凡医生的坚持和付出。经过和小姨沟通之后，小姨同意了我的做法。

下面是我与小姨之间信件交流：

来自小姨的信

有感于陈陈的年轻医生之“死”

陈陈外甥：

你好！

我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凑巧，以至于我开始以为遇到了骗子，这种桥段似乎只该在文艺作品里出现。本来，事情只会终止于我的转发，但现在就不同了，因为我和你妈妈从小感情甚好，我没有姐妹，堂姐妹里我们是最小的两个，我们一起长大，读高中时我们还有书信往来。你妈妈怀你哥哥的时候，我还在霍邱爸妈的家中见过她，那时她一个劲地要吃酸，我那时尚不明白怎么回事。你妈妈经历坎坷，是个坚强、智慧的女性，你要好好孝顺她。

后来，似乎在爸妈家见过你们一面，但我实在是太忙了，各种压力是现在的你不能体会的，加之体质一直不佳，平时有点时间就想睡觉，无暇顾及其他。直到爸爸提及你在找工作时，当时，我是感觉愧疚的，因为未能给你一点照顾，望见谅。

你的文笔很好，虽是吐槽，但幽默风趣，这是我转发的原因。再者虽然我不想花时间写类似的东西，但我希望通过你们的努力，可以改善国家的就医环境和医患关系。我很早就说过，医患关系紧张，整个社会都要付出代价，包括医生本人，因为医生自己始终也会是病人，即便是没有伤医的情况下。

其实，我一直很想写点如何改善医患关系方面的小东西，但主要是懒，一直未曾动笔。在这一点上，我很敬佩你，因为你行动了。

下面，作为你的长辈（哈哈，好骄傲！）和前辈，我来说点我的个人观点，希望对你有点帮助，不对之处，敬请谅解。

关于文书

病历是年轻医生进步的阶梯，我是这么理解的。


当初我在安医附院实习时，是这么写大病史的：1、先去看住院证，是什么病；2、看书，就看那个病；3、问病史、体检；4、再看一遍书，找找自己的疏漏，如果有时间，就再看一次病人；5、动手写病历。上级医生查房是这么写的：1、上级医生查房时用自己准备的草稿纸记录；2、看书；3、打草稿；4、写查房记录；5、誊写到笔记本上。那时，我们是全手工一个字一个字的用钢笔写的。反正自觉进步很快，轮转到每个科都会受到表扬。至今，我还对几件事记忆犹新，其一，一天正在忙活，来了一群见习生，见面就老师长老师短的叫，缠着我非要我带他们搞一次问诊和体检，那时，我哪见过这阵势，正好来了个新病人，我就过去了，一遍下来，我说：这像心包积液啊！立马一个见习生高声回答：老师你太厉害了，他就是心包积液！要知道，那时，我没看到住院证更没有任何影像资料。其二，儿科一个孩子诊断为先天性幽门肥厚，但大家都说没包块，我不信，慢慢摸，终于摸到了，还教孩子爸爸也摸到了，孩子爸爸高兴地说：医生你真厉害，我们跑了好多家医院，看了起码几十个医生，都说摸不到！其三，一个女病人我看了是典型的胰腺癌，主任医师查房时我汇报病史说腹部可扪及一包块等等，主任摸了以后说没有。因为病人有后台，后来全院会诊，外科主任说：有包块。后来CT出来确诊胰腺癌。等等。不是向你炫耀什么，只是告诉你病历的重要性。

我曾经很花了一番力气指导科里的年轻医生写病历。当时，一个工作过两三年的小姑娘对我说，手写病历真能学到东西。她说刚工作时，在别的医院只是拷贝粘贴，结果什么也没学到。

至于发达国家，应该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医生查房就拿个微型录音机了，查房时对着录音机说，然后改医嘱，然后把录音机扔给秘书就该干嘛就干嘛去了。当然，这些也是听别人说的。

关于沟通

工作中发现，很多时候沟通做得好、做得提前，可以避免纠纷。比如，近几年，科里几乎没有一例死亡（手术并发症例外）病人闹的。我是这么做的，来时就抢救的，肯定是一边组织抢救一边叫别的医生谈话签字，我中间抽个空去加强一下谈话效果，确实抢救不过来的，反复谈，逐渐加强力度，直到家属同意停止抢救。来时很重的或疾病本身有猝死可能的，一定要谈到死，要有家属签字。曾经有个心衰病人上午来下午就死了，儿子不能接受，说：我好好的来的，怎么就死了？我说：你来时什么情况你自己比我们清楚，已经一个多星期不能睡了，到省立医院没床，你才到我们这里，这都是你自己说的；而且病情我们也跟你沟通过了，随时会死，你也签字了。你现在说他好好的来的。好好的为什么不呆在家里呢？虽然儿子也带了几个朋友来，终究没有闹。这里说到签字，我想插一句，我没亲身经历过，但据说到了法庭，病人和家属的签字其实对医生是起不了什么保护作用的，但没签字问题可就大了去了。


还有一次，一个急性心肌梗死心源性休克的老太太从入院到死亡大概只有4个小时。一来，我就守在床边抢救，一直到平稳后又观察了近一个小时，我才走，到爸妈家吃顿饭，刚到家，电话就响了，我一惊：不好！等我赶到，发现已经是回天乏力了。赶紧接着抢救，同时谈话，家属说：本来好好的，就是吐了，护士去打了一针，没几分钟就不行了，肯定是你们的责任！我说：你们做为家属的心情我理解，你们有想法可以走司法途径，可以提请诉讼。责任问题不是你说我们有责任我们就有责任，也不是我们说我们没责任我们就没责任，现在的首要问题还是抢救病人，但我们医生是人，不是神仙，不是所有的病我们都治的好。后来，家属终于放弃了，我帮助把病人推到院子里等家属的车来，寒冷的冬夜我在院子里足足陪他们冻了2个小时，期间，还让护士长送了件羽绒袄下来，当天夜里肩膀痛彻心扉，到现在也没好清。在陪伴他们的时候，病人的儿媳妇开始不停地说：就是你们的责任！我想：他们没吵没闹，家里亲人走了，听两句抱怨也没什么。就静静地听着，不说话。接着，她和我聊起了家常，聊着聊着，说：你们可能有责任。我们接着聊家常，然后她说：其实早有预兆，算命先生说了，我们村子今年要死三个，已经死两个了，真没想到第三个到我们家了。等等等等。我就一直听着，偶尔插两句话。一直到他们走，没再说责任的问题了，一个儿子说：我们要是闹吧，对你们医院不好，对老太太也不好。我一直等到家属的车开来，目送他们离开，一个女家属冲我摆摆手说：谢谢。等他们离开，我赶紧冲回办公室，在空调下狂吹。事后，我告诉我的同事们，虽然我没有责任更没有义务去陪伴他们，但是，他们的亲人是在这儿没的，我觉得从人性的角度出发，我应该去陪伴。

平时我从不和病人及家属正面冲突，但也有例外，我曾在走廊里对一个家属大发雷霆。事情是这样的：病人是一个扩张性心肌病、心衰、室速的女性，来时我就和家属谈：你的病很重，随时会走的（第一次和家属谈话，尽量不用“死”这个字），建议到条件更好的安医、省医去。家属不愿意走，我说：那这样，你这个病是随时会死人的病，你既然来了，是对我们医院的信任，我们肯定会尽心尽力地治，但我不敢保证你能好转出院，万一死了，你不准闹，你要敢闹，我立马打电话报警。家属点头同意。几天治疗后，心衰明显改善，家属没打招呼就全部走了。结果，病人突发室速、阿斯综合征，好不容易抢救回来，家属才赶到，到了就在走廊里各种乱蹦喧嚣，同事们都控制不住，我到走廊，对家属大发雷霆：叫什么叫！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她这种病随时会死吗？你们竟然不打招呼就全部跑光了！现在有什么理由叫！来的时候都跟你们说清楚了！赶紧出院，你这病人我们不治了！给他办出院手续！家属一下子软了：我们不走，我们还想治几天。当然，对于这样的高危病人，同事们也都非常关注，把她安排在正对护士站的病房，医生护士们每天都要跑N趟观察病情，护士姐妹们更是尽可能地帮助他们解决各方面的问题。后来，护士长说，出院时家属千恩万谢，并说下次不舒服了，肯定还要来我们医院。

还有一次，一个冠脉造影术后的病人说手腕绑的有问题（其实是正常现象），家属对年轻医生要打要杀的，抡起金属病历夹就砸，护士长冲上去，被砸中脚了，肿痛了好多天。我赶紧安排医生回避，告诉病人和家属，我是他领导，有什么事找我，病人和家属不依不饶非要找当事医生，我说：你们是担心有什么后遗症吧？不会有的。这样吧，反正我跑不了，有什么事你来找我，我把房子卖了都给你治。病人当时就笑了：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对于手术沟通，我经常会和病人打比方，因为毕竟大多数的病人不能理解专业术语。我会这样说：心脏好比是一套有四个房间的房子，有的检查能看墙壁厚薄、房间大小、门窗是否关得严，有的检查能看房子电线好坏，有的检查能看水管子通不通。冠状动脉和心肌的关系就像水渠和秧苗，水渠不通了，秧苗就会枯死，做支架就像在水渠里放水泥管子，把堵的地方疏通。手术的效果要看打蔫的秧苗多少，因为秧苗枯死了变成稻草了，就是把它泡到水里也活不过来了，我们只能抢救回来那些蔫头耷脑的。等等。这样，病人和家属基本都能理解。

关于责任心

我们曾经出过一例手术并发症，PCI术后发现心脏压塞，当时也是刚到家接到电话。我们整整抢救了一夜，期间，我和其他同事轮流还在沙发上躺一下，快60岁的徐主任愣是一夜没合眼，整整守了一夜。后来，慢慢调整药物、恢复，出院时我们主动减免了部分费用，家属没说一个不字。那件事后很长时间，只要一有手术，晚上我都不回家，在医院看着，好在孩子住校，不要操心。


还有很多工作中的事，有空再慢慢和你聊吧。为给你写信，昨晚只睡了3小时，现在快两点了，还没吃午饭。

祝

愉快！

做一个病人喜欢的好医生！

你的医生小姨

回小姨的信

小姨：


您好。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写信给我，感动之余，亦对你的文笔、逻辑和语言叙述表示敬佩。外甥诚惶诚恐回此信，若有不对之处，还望小姨看在我母亲份上莫怪于我。


母亲从小教我做人正直坦荡，凡事都要对得起良心二字。从上大学到工作以来，秉承母亲教训一直以此为训，不敢有所懈怠。母亲也常在我面前提起小姥爷和您。每每说到回忆处母亲总会陷入沉思，似乎她总觉得时间荏苒，关于您们的过去都不知不觉过了那么多年。而如今，一代人追着一代人，我们也都长大了。


本是打算大学毕业之后回到家乡工作，当时是一心想着为家乡医疗做出一份贡献（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如今想来，感觉自己当初的稚嫩和单纯）。我表姐的公公的弟弟就职于我们市第二人民医院胸外科。当时父亲为了我的工作想了很多办法，似乎他总是害怕我毕业之后找不到一份好的工作。我当时其实也是接受了这个事实。2014年12月份的时候学校冬季招聘会开始，市第二人民医院也去了现场。我看了一下招聘信息，发现除了儿科和妇产科以外其他临床科室需要的都是硕士。我碍于自己学历低下便决定放弃二院。当时一起来的还有我们市的肿瘤医院，我想既然去不了二院，那去肿瘤医院也可以，好歹能够回到家乡。所以我找到当时来招聘的负责人，向他投递了我的简历，并介绍了一下自己。他印象很好，说我不错。


冬季招聘会结束之后我给肿瘤医院打电话，他们给得回应是让我等通知。不得不说的是，因为年前工作没有安排好，父母都很焦虑，深怕我毕业之后再很难找到工作。父亲又再次给二院的亲戚打电话，还许诺只要能把我弄进去，愿意出五万块钱。我听完，对父亲说，我一个医生，救人治病的，找个工作还要交钱？父亲答道，你学历低，不好找工作，花点钱是应该的。我不服，与他辩论，最后对父亲说，我找工作要是花一分钱，我就不当医生了。当时也是气大，才敢说出这么一句话。


年后我又给肿瘤医院打了二次电话，一次他说继续等通知；一次他说人已经招满了，不需要我了。我听完，立在那里，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一样。我和父亲说，父亲更加的焦虑了。我说，没事，我一定能找到工作，大不了我考研。时间没有过去多久，正月十五那天肿瘤医院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是否还愿意去了。我听完，有点窃喜，问了他原因。他没有告诉我，只对我说给我三天时间考虑，如果考虑好了就可以直接过来签就业合同。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母，他们都很高兴。但是我却并不高兴。因为我想当初我想进去的时候给你打电话你说人已经招满了，而现在又说缺人了让我去。我觉得自己被忽视了。所以再三思考之后我决定放弃这个机会。


后来，15年春季招聘会我签约了宁波的一家医院，随父母来到了外地。来到外地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合肥眼光的局限和经历的短缺。所以，其实我是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留在家乡那边。一来，家乡经济落后，很多配套设施和基础都比较差；二来，待遇也不好，一个月一两千块钱。因为家境原因，我想我不能像其他人一样每个月拿着一两千块钱的工资来生活。我需要工资稍微高一点，一来可以对父母孝敬一点；二来，哥哥还在读研究生，适当的给他支持一点我觉得是做弟弟的需要。综合考虑之后，才来到宁波。


我个人性格有点倔，凡事都喜欢靠自己，觉得唯独靠自己内心才会觉得踏实。我想这一点也是我母亲教给我的。我母亲常在我面前说，靠树树倒，靠山山跑，所以不如靠自己。大学毕业之后更加意识到母亲说这话的重要性，所以从那时候起就养成了凡事都不求人，都要靠自己的品行。这点小姨莫要愧疚，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选择以及对应的人生。我现在对自己当初的选择很感谢，当时如果留在合肥或者家乡，或许我现在不会成长的那么快。所以，我也感谢小姨。


我从上班以来到现在写了大约八九篇关于医生的事，文笔拙劣，承蒙一些网站不嫌弃，都给予了发表。这样以来，在工作之余挣了一点稿费，也算是对得起大学期间读得几百本书。

看小姨的文字，觉得小姨的文笔很好，叙述故事弛张有度，令人欲罢不能。这点我需要向小姨学习。


从小到大，家庭教育对哥哥和我影响都很大。母亲凡事都亲历而为，任劳任怨，吃苦耐劳，这点我和兄长都深受她的影响。工作之后也把这些品质带到了工作上面中去。至今，病人对我还较为满意。一次一个老太太握着我的手对我说，没想到我还会碰到像你这么好的医生。如今想来，也算是对得起医生这个称呼了。


医生工作很忙，看完小姨写得之后才发现小姨更忙。在中国当医生不容易，不仅需要面对政府的法律法规，还需要面对整个社会给予的压力，以及病人，家人的期许。这一点，我想我们都承受了太多，而相对来说却并没有得到多少。我写文章一直在呼吁国家提高医生的待遇，还医生尊严和社会地位，今年终于提到了国家层面，当然这不是我的功劳，是700万临床医生共同的呼吁和期盼。但是我也欣喜的看到国家的重视，可是这样是不够的。因为那些本来就是我们的，是政府的不作为和胡乱作为才导致本该是我们的被强制给剔除了。而今国家想还给我们，这是最基本的。我想在以后的文章里继续呼吁提高医生社会地位，让医生一生能够安心救人治病，不受人诟病和非舌。尤其是像小姨这么负责任，尽心尽力的好医生。这个社会向您们索取的太多，而给予您们的太少，这是不公平的，也是有失基本经济规律的。


小姨工作很忙，希望您注意身体。虽然救人治病固然重要，但是自己的健康和身体也是重中之重，毕竟身体没了，什么都没了。看小姨如此，外甥自愧不如。望小姨保重身体，长命百岁。
外甥写这些东西不太擅长，望小姨心善莫怪。再次感谢小姨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给我写信，外甥深为感动。


祝小姨心情愉快，一生平安。祝小姥爷和小姥恩爱白头，老年安心。


外甥敬上！

2016-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