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中医学校里学生正在观摩针灸。陈业孟丨供图
提要全美近4万名持照针灸师,华人只有几千人,反而成了“少数派”。在针灸日益被美国主流社会认可的同时,道统的失落成了华人针灸师的隐忧。
南方周末记者 袁端端发自美国纽约、波士顿
来自红色中国的礼物中药和针灸在美国境遇不尽相同。
目前还没有一款中药在美国通过三期临床试验,大多只能作为膳食补充剂在市场上销售。但对于针灸,美国人已经用一种开放和包容的心态予以接纳。
截至2007年,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NIH)在针灸研究上已经花费了超过900万美元,主要用于适应症的探讨。
如今,针灸已在全美44个州合法化,成为美国整合医学和医疗保健的一部分。
针灸刚被引进西方时,一度被奉为神话。1972年8月出版的美国新闻周刊封面是一个满脸扎满银针的女郎,内文是一组关于针灸的文章,题目为《神话还是神奇?》。这种热潮一直持续多年。
引发热潮的是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1971年7月,《纽约时报》专栏作家詹姆斯·赖斯顿在访华时,患了急性阑尾炎,在北京协和医院做手术。术后第二天,赖斯顿腹部胀痛难忍,中国医生为他做了针灸治疗,效果显著。随后,赖斯顿在《纽约时报》头版发表了亲身经历针灸的文章,成为了针灸传入美国的历史性标志。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其随从和代表团医生在北京医科大学第三附属医院观摩了针灸麻醉手术。
“在1971年之前,美国的针灸师几乎是零。当时,中国封闭了二十余年,任何来自红色中国的消息都十分抢手。”中西医师、美国中医针灸学会前会长李永明为考证这段历史做了大量调研。
据他回忆,当时媒体上关于针灸神奇疗效的文章铺天盖地,每天都有大巴将患者从其它城市接到纽约找针灸医生看病。许多针灸师生意红火,应接不暇,甚至连取针的时间都没有,只好雇助手帮忙拔针。
[size=1em]1972年全美第一家针灸中心在纽约成立,两周内接待病人达八千多。
这像是一切美好事业的起点,轰动全球的新闻事件,应接不暇的需求,一个带着东方传奇色彩的古老疗法,在被传播之后,有一群愿意尝试和接纳的追随者。当然,质疑者也不会少。
这期间,针灸从边缘的补充替代疗法逐渐成为了整合医学的一部分。1982年,第一个全美针灸资格考试由“全国针灸资格考试委员会”(NAAC)举办。1994年,美国通过美国国家针灸法。1999年3月,FDA正式将针灸用针纳入第二类医疗器械管理范围。商业保险公司也将针灸纳入可选择的支付范围。
1971年7月,赖斯顿在纽约时报头版发表的文章。李永明丨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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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em]真正的传统技法在美国幸存?四十多年后,当初的热情逐渐归于平静。“现在是针灸发展最健康的时候。”郑灵是美国四万个执业针灸师中的一员。21年前,他选择把诊所开在纽约曼哈顿的中心时,曾被人称做“疯子”。
和很多来美国的针灸师一样,郑灵早就放下了当初的医学梦想。他说自己选择了“一条比较容易生存的路”,因为相比考取住院医师的难度,他只学习了几周便轻松通过了针灸考试。
现在,针灸诊所遍地都是。很难再有被病人破门而入、穿过大半个美国来找他的经历。
和国内中西医结合的方式不同,在美国,拥有执照的针灸师,不能做任何西医检查,不能诊断,不能开西药,所有的技法和医术都只在小小的银针之下。所以也有人认为,真正的传统中医在美国得以更大限度保存下来。
郑灵的诊所每天从早上11点开到晚上6点,一天陆陆续续能看15个病人。病人大多都是30岁到60岁之间的上班族,白人和日本人为主,主要是痛症,包括背痛、腰痛、坐骨神经痛、失眠症等。因为针灸的价格在100美元左右一次,且没有纳入联邦保险,所以前来治疗的都是受过良好教育和收入中上的群体。
除却私人诊所,美国的针灸师还为各大医院的疼痛管理科工作。著名的哈佛医学院、得州大学安德森癌症中心都有专门为癌症病人减轻疼痛的针灸室。
“以前会有人怀疑针灸究竟是不是安慰剂,现在很少有人会问针灸有没有效果,只会问针灸对我这个病有没有效果。”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郑灵正在给一位日本人扎针。
和郑灵不同,美国人米盖奥·马雅在学习针灸之前对中医一无所知。在执业8年之后,他坚信自己找到了一条正途,“中医和西医的搭配就像手和手套一样合适”。
他近乎疯狂地劝说南方周末记者去体验他的手法,“你难道不觉得,一个美国人给一个没有体验过针灸的中国人扎针很神奇吗?”
像这样的信奉者不在少数。世界针联主席、中国中医科学院常务副院长刘保延在一次瑞士举行的世界针灸大会上,看到一位以色列的专家居然用《黄帝内经》里的“神魂魄意志”理论侃侃而谈。
陈业孟校长正在讲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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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em]针灸门派与江湖针灸在美国似乎实现了真正的国际化。在全美近4万名执照针灸师中,华人只有几千人,主要集中在加州、纽约和佛罗里达。将针灸带进美国的华人针灸师反而成为了针灸界的“少数民族”。
中国针灸、日本针灸、韩国针灸、欧洲针灸……如今他们各成一派,有自己的团体、组织、协会,方法也五花八门,和传统的中医针灸相差甚远。日本针灸的针极细,不注重摸脉和得气。韩国针灸则更注重观看病人的整体面相、体态。在其他东亚国家眼里,针灸应该用“东方医学”而不是“中医针灸”来命名。
针灸师,其实做的是一项“关于疗效的生意”,各个派别都在划定自己的生意范围。也有不愿透露姓名的哈佛教授认为,对针灸的批评主要针对的是针灸背后中国传统中医药的哲学体系,而不仅仅是针灸疗法。
这在华人中医师看来,是一种危险的信号。他们眼看一些新派针灸已经完全脱离了中医理论的指导,甚至发展出自己的理论,作为临床基础。中医师、纽约中医学院院长陈业孟就曾被一帮声称自己坚持传统和经典中医的美国针灸师称作“不正宗”,而哭笑不得。
这些不同门派的理论日积月累,产生了不可小觑的影响力。
“以后可能会有美国针灸这个词出现。”陈业孟担心传统中医针灸的地位不保。
针灸师的水平也相差甚远。在美国,医学背景不是必要条件,陈业孟的学校里有来自各行各业的学生,他们学习3~4年的针灸课程,便可以考取执照。
但如果拥有西医执照,这一时间可以迅速缩减至300小时。而在中国,中医针灸师大多从专业的中医院校毕业,有系统的医学训练,执业需要医师资格和长期的临床实践。
针灸师张炜曾经是波士顿中医学院的老师,她教过的学生无数,印象最深的是一位白人男学生,他上课时漫不经心,临床实践时只愿意接受运动损伤的病人,对其他病症一概不理。考试时大部分问题一无所知。张炜提醒他可能无法毕业,他却用近乎荒唐的理由搪塞,“我有学习障碍,就是记不住。”
后来,她得知男学生是健身馆老板,才恍然大悟:他想在健身馆开展副业,所以希望通过上课,获取证书。至于看病诊疗,自然不在兴趣范围之内。
“虽然用的理论教材完全一样,但中国的针灸师得到的临床训练更多,尤其是对病种的训练,非常系统。”郑灵说,美国的中医学院都普遍较小,在自己的门诊部里接待的病人,来什么病人就看什么病人,没办法特别系统地教学生。
“我们绝不能接受,不经过中医理论指导的针灸。”北京中医药大学海外校友会主席田海河强调。
2014年的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一名运动员就因为让物理治疗师做了“干针疗法”,最后造成气胸。但公众却会将所有的问题归结到“针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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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em]契合身心学说的针灸如果说针灸在美国风行还有什么助推力,或许是因为顺应了美国身心疗愈的新潮流。
现在社会的急速发展越来越容易让人们产生精神问题,他们开始选择关照心灵,利用正念疗法来平复繁杂的情绪,对抗焦虑和抑郁。
这几年,包括硅谷企业家、世界500强的富商巨贾、美国国防部高级官员都开始通过心灵课程以及打坐等方式重塑内心。这和传统中医中的很多理念不谋而合。
“我们讲七情致病。”陈业孟解释。因此,古典小说《三国演义》中有诸葛亮气死周瑜,《儒林外史》中有尽人皆知的范进中举。
中医认为生命的能量是“气”,气在十二经络中流动,疾病是由于气流不通畅所致。而针灸可以恢复“气”的平衡。于是,很多西方人更倾向于使用针灸,而非药物。
张炜还有一个颈椎病的美国女患者,每次来治疗时都非常紧张。尽管无数西医的检查都显示并无大碍,但她坚信自己的病症在一天天加重。这是典型的精神紧张引起的身心疾病。
“在治疗时,我感觉她的情绪是一种内在对抗,使针灸的效果无法发挥。”张炜告诉她,如果你的精神紧张不缓解,我没法治好你的病。之后,患者放松下来,疼痛得以释缓。
但心灵学本身在中国内地并不流行,不认同中医理论的人越来越多。
不过,美国针灸师正在朝一项特定的职业转变。
美国针灸与东方医学委员会(NCCAOM)副主任米娜·拉尔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目前NCCAOM正在努力让美国劳工部在2018年将要发布的《标准职业分类》中给针灸师这个职业一个独立的标码。一旦针灸师拥有自己的职业标码,这就意味着美国联邦政府将针灸师认证为特定的职业,将拥有更大的空间和可能性。 (吕佳溪对本文亦有贡献)